岑冰冰冰冰冰

【心火】公孙乌龙X白翠萍 武林外传

永历二十八年,是夜,梆子刚敲三下。

京城全面宵禁,满街都是巡逻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这城门,看来今夜是出不去了。踢了下地上老人的尸体,看来是死透了。什么大学士,破破烂烂一身补丁。书房倒是不错,全是书嘿。唉,可惜老朽没读太多书,识不得大字几个。就觉得眼前这文房四宝不错,比得上我去年杀的岭南那家大户的排面。那家号称什么来着,哦对了,北周南齐关中佟,三大生意家啊。可惜了,就剩一家了。得了,反正今晚也出不去了,横竖在这里挨一阵子吧。

朝廷也真是,就死了一个道长一个和尚,用得着这样吗。这两个老东西,说的有几分真学识,连我一个江湖莽夫也无法开导,再修几十年也开不得道。但这下,我也是真不知道该去找谁解这心魔了。那个姓吕的后生,有这本事吗,若是没有,杀他还真有些麻烦,三妹的儿子也在那里。

说起三妹,我大概,算算应该是有十年没见着了吧。至少是有十年她没见着我了。

我这心魔,是我这辈子杀孽太重,当然这是其一。我呀,这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那些个血淋淋的人影在我眼前晃啊晃啊。可有时候,我在那梦里梦着了三妹。我其实不太记得清三妹的眉眼了,她不是个长相出众的姑娘,否则葵花派十五年,我愣是没记住这么个小师妹。我老是梦见我第一次记住她那个下雨天。


我那时候呢,杀了个关中大侠,那是在黑道声名大噪啊。那位大侠可是传说武功盖世一人平定太平山。我呢,杀他是有愧,但是杀都杀了,我也不能跳出来说这人我是误杀的。手下呢,就收了那么几个小弟带了点小徒弟,我那倒霉盗神徒弟就是我那时候在路边捡的小要饭的。说着我也不是有什么善心,就是看着他想着我多少年前也是被葵花派北长老随手捡回来的小要饭的。杀了这大侠之后啊,寻仇的就是一波接着一波,杀的我那是一天都不安生。有天正到关中,想着干脆出关躲一阵子,避避风头,哪想到广阳府的追兵连夜就杀来了,四大神捕集体出动,我一人打四个还是确实勉强了些,我记得我一掌拍碎了其中一个的天灵盖,而后剩下三人一声疾呼,疯了一样的要我为兄弟偿命。我这哪是对手啊,想着算了,当是给那关中大侠还命了。正欲闭眼受死,突然听得一阵风过,再是暗器弹到剑上的金属啷当声,被一人架住肩膀腾空而去。我睁开眼,就看到一个轻巧女子一身黑色劲装,竟是将三人齐齐点穴,而我已被其架着腾出数十米,这身功夫,俏啊。


我闯荡江湖摸爬滚打,怎会不怀疑这千军万马里杀出一女子还全身而退这样的蹊跷事情。可我这辈子,没人救过我,也没人为我挡过剑。


她说她是我的小师妹,叫翠萍的那个,以前还和我在伙房里偷过粥。我想叫她别乱讲,我从来都偷肉,偷粥多没出息。但好像又隐隐约约想起来了,这是东长老最喜欢的那个小徒弟,说是天赋异禀,十三岁便心法步法熟记在心,轻功更是了得,能凌波微步,草上疾走。但我出葵花派没几年,听她要嫁入周家,我当时正与人喝酒,听到这儿觉得好笑,江湖中人,还想金盆洗手嫁做人妇。周家大户人家,要的是门当户对端庄贤淑,你就是轻功上得南天门,点穴一念过千军,也免不得要折在体统二字下。后来忙着杀人和被追杀,早就将这等风月事扔在脑后。专心烧杀抢掠去了。


怎么这个小师妹,现在又一身飞贼打扮了。我是个没眼色的,她正在一旁给我包扎,我就直愣愣问她“白姑娘,你夫君许你再出江湖了?”她手上一用力,疼我不禁嘶的一声。“师兄哪里听得我嫁人了。周家不要我。”我突然一下觉得可能还是有点内伤,不然这胸口怪不舒服的,闷着口气。“我家中行三,师兄叫我三娘吧。”


后来我就带着她烧杀抢掠了,杀人总不是小姑娘的事儿,就让她用用她那轻功,走走飞檐便行。她也不总是在我们这群莽夫堆里,她总是要去京城。我才知道,周家不许她过门,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认。她对这孩子尽心尽力,三岁便送上了凌波真人门下练武。我是个莽夫,不懂那些,但觉得这个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的混在男人堆里的小师妹,当初是真的想从此洗手作羹汤的。


我有一日问她要不要我分她些家当,她去江南或是塞外,寻个正当营生或是嫁个如意郎君,一个二八女子,天天跟着我们杀人放火,委实不合适。我觉得做大哥的,当善解人意一点。没想到我刚说出口,三妹就哗的一声跪下,“公孙大哥可是嫌弃三娘是妇道人家,还是嫌三娘是官家弃妇,天下已无我容身处,只愿跟随大哥尽微薄之力。”这话听得我是又气又带着一点自己也不太摸得清的欢喜。什么弃妇,呸,正道?一个个衣冠楚楚的,还不是做这等坏了道义的事情,损人清白毁人姻缘,什么正道,狗屁玩意儿。我挥挥手让她下去。但是心口那点热气烧的我难受,只得带着几个兄弟去了酒馆。“大哥今日怎这么高兴?得了什么宝贝?”我被问着一下答不出来,高兴吗?怎么都瞧出来我高兴?我平时因为什么才会高兴,杀了仇人我高兴,得了黄金我高兴,把那些个官兵耍的团团转我也高兴,但我今日高兴什么呢。我是个莽夫,这些事情太绕脑子,就索性不想了。


到了正月,三妹要去京城看她宝贝儿子,我那小徒弟也缠着我要上京城去瞧瞧热闹。我估摸着我有个把月没犯大事儿,通缉令也因为长期没人捉拿而撤了。就算被发现带着个小兔崽子逃跑总是没问题的。于是就一前一后的去了京城。京城是真热闹啊,上元点灯,火树银花,当然这词我是说不出的,这是三妹感叹的。三妹今天不再做武人打扮,而是穿了身大袖礼服,梳了个流云髻。她还是梳了妇人的发髻,可是心里还有那周家公子吧。我自知容貌是不好的,但是三妹下午硬是拉我去了布庄,说是什么新年无论如何要穿身好衣裳,给我选了个月色长袍,我习武之人一身都是腱子肉,被包在官家公子的衣服里,怎么都不舒服,走路都别别扭扭。可三妹却看着我这样笑了起来,说,“大哥这样真俊俏的。”我这下更不会走路了。


三妹那儿子和我的小徒弟都是调皮的年纪,不到半日便哥俩好的到处撒欢。三妹说晚上带去灯市。我那小徒弟问道,“三姑姑,灯市是做什么?”三妹突然露出一种,很难说明白是惋惜还是心疼又或是难过的神情,说灯市是这城里过年最大的集会,这一天没有宵禁,男男女女都可上街,或结伴而游,往往是这一天能成就许多佳话。扭头又问我,“大哥,晚上去看看吗?”我被这一问,就好像被人下了什么不得了的毒药,开不了口更无法思考,就木木的点了点头。


但一进灯会,三妹人便不在了,我也不忙着找她。我也是第一次这样走在街上,这京城,真热闹!我走到一个摊子上,看到书生打扮的公子拿着一只步摇正往一位小姐发髻上戴,还说着“婉儿真美,这簪我给你带上了,回头可莫说着不认识我了不与我相好了。”我鬼使神差的也看着那些首饰,看到一根簪子,非常简练,和那些金银都不一样,是翡翠雕成了一朵兰,简简单单又干练,我心下觉得实在适合三妹,便掏钱买了下来。买完却又捏在手里,不知道该送还是不该。恍恍惚惚走到了河边,河边全是放花灯的人。我却在这时突然听到了廊桥处三妹的声音。我不知她在与何人说话,边身形一动上了旁边屋顶。见她与一黑衣人正在窃窃私语,我心中一酸,不知是不是那周家公子,便凝神听去,“那公孙是怀疑我了,他前几日想寻个由头将我遣走。上头那边有什么进一步的指令吗,公孙这头与上面所追查的余孽一事暂无瓜葛。还需要继续跟进吗?”我知道我应当立马出手杀了这叛徒,但我第一反应却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莫名的冤枉,我让她走是希望她能不要再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能像平凡人家一样。她却只知道心机与算计。我将簪子放入怀里,转身下了屋顶,被晚风吹得一哆嗦,这什么公子哥的烂衣服,把我脖子都冻了。这些公子小姐,没一个真的。


那之后三妹还是跟在我身边,我也不想放着她,因为我是真没有可防的,我就是个横冲直撞的匪头,见着黄金就抢,谁来碍我就杀,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朝堂阴谋我是一点都不想参与。我也觉得若是三妹算计我,就一直跟着我,也不错,只是那支簪子,我也一直没送出手。可是我还是失去了三妹,在关中一场恶战。这次却不是官府,而是仇家。来者共五十余人,我那日和三妹刚巧从西南夷回来,得了唐门一精妙暗器。两人在秦岭中被团团困住。缠斗良久,我身中三箭,对方还余十来人,我想是无力回天了,我们这等恶人,怎么死都是罪有应得的,但我不想拉着三妹一起死,我将那暗器塞给三妹,然后一掌挥开面前三人,另一手将三妹往外一送,不料背后突生寒意,我余光一看,剑气已到,我直道呜呼哀哉此命休矣,三妹却反身而上,那把剑生生从她的琵琶骨穿了过,她喊一声大哥,然后将我一掌送出,我刹那间便掉入山谷,我只感到三妹的血溅在我脸上,很烫很烫,像我那夜元宵灯下明灭不定的心中之火。我掉入了山涧,被冲落到一处小平原,苟延残喘的捡了条命,而我的三妹,我那时万念俱灰,我只道三妹是死在了那山崖之上。我这一生,抢了很多黄金,也不是很爱,杀了很多人,更是厌恶自己。我想是肯定要遭报应的,可上天未给我选择,北长老收留我用我做刀,十三岁我便开始杀人,直到恶贯满盈。我这样的人,我甚至没有勇气送出了那根簪子,我知道我天地不容,轮回无果,若是看到光,不应上前,不然会吞噬那一点光亮。可我没想到老天给我这样的报应,他让我见一次光之后再重回黑暗,这就像我小时候,从没吃过肉,不知道肉是这般好吃,便无所谓肖想,可吃过一次后,便日思夜想。


我恢复后,一心要得到最上乘的武功,我屠了海龟道人,拿了他的秘籍,杀了关中十三营,取了心法。我杀红了眼,我那时在黑道中就已是无人敢碰的修罗魔刹,我什么也不想要,钱权皆空。我那时就知道我入了心魔,可我根本不想解开,我怕我解开了这个心魔,我便不知是为何而活。我此等大逆不道,诸天神佛可还会允我落叶归根,六道轮回可还能洗去血腥。五年后,我杀入当日山崖上逼我二人的仇家,屠了他满门,从妇孺到门徒,最后一掌停在那人面门前,问他,是否杀了那女子。他已是强弩之末,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公孙乌龙,人道你魔王现世罗刹托生,你被一个女人玩弄鼓掌,我笑你可怜,我笑你可怜!”说罢竟引动身后暗器,轰然一声屋舍倒塌。


后来,后来那段日子我已不再愿意想起。我夜闯六扇门,在名单上看到,密使白翠萍。我捉了东厂的番子头目,他给了我东厂的记录。赫然写着,六扇门将我二人单独去往西南夷的消息放给那人,然后欲设计我死在混战之中,再由冷血神捕带人擒下余党,白密使此战虽立大功,但因疏忽放走公孙乌龙,被罚监禁一年。好,好一个正义,一石二鸟,借我之手重创我那仇家,又除我于蜀中,更让江湖人知白三娘死于此战,助她脱离这层江湖身份。实在太高。


但我没有去找三妹。我想她应该是过上了平静的生活,我希望她能这么过下去。


我恶贯满盈,我找到她又如何,杀了她?还是让她杀了我?我也不想再追究她为何放我那一把。我尤记得一日我二人潜入礼部尚书家中,见一山水画,她叹道这是丹青国手之作,我却不屑,国手恁小气,怕费墨水,画画却只画一半。三妹笑我莽夫,说这叫留白,不言明,自留人想象。我现在是明白这层了,我若是一直只记得三妹最后那一声大哥,以为她为救我而死,这也是我的圆满结局了。


可我现在这般老了,我这种人,不是死于仇人之手,就是死于官兵剑下,总之是不得善终的。天亮了,我得去见见这吕先生了,看他能不能解一解我这心魔。若他不能,三妹该是能的。我死之前,只想了却了却我这心魔。我与她十年未见,说什么呢,说甚是想念?不妥不妥,我这般莽夫,哪里懂得什么想念呢。说什么呢,说三妹啊,多日未见。


可我现在这般老了,说什么都是不妥帖的。我记得那年灯会上,那个小娘子问那书生可许她一生,那书生文绉绉酸溜溜,说了一句诗。


我现在突然很想这句诗,可我这个莽夫,不认得几个字,用齐大学士这笔只写下了前半句,老来多健忘。


一入江湖岁月催,当真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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